作者简介
陈丹玲,贵州印江人,中国作协会员,鲁迅文学院第33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。曾在《民族文学》《山花》《天涯》《散文》《美文》《雨花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等发表作品。出版散文集《露水的表情》《村庄旁的补白》。
3.胭脂花
胭脂花开了一个夏天,这时大颗大颗的雨下来了。河面、池塘、和院坝里都起了一层一层的水泡。天地间像是变得滚热,又像是在被鞭打。
我知道,雨水是来打扫的,它是清场的高手。路上的尘土没有了,沟渠里淤堵的渣滓不见了,我见过的一坨牛粪和几粒羊屎豆也没有了。一切干净的样子。
对于胭脂花来说,这种干净有些空落,不如混沌度日。想着想着,胭脂花有了泪意,正好几颗雨就挂在了它们的脸上。
早上,我去劝说过一丛胭脂花:要宽心些,说起来,你们比人类好多了,错过了这一季,还有下一季。年年岁岁花相似嘛。把那柄小伞撑起来吧,撑得天地喜庆,紫气东来,那才是好呢。把那些地雷藏起来吧,不然,下一个春天到来时会被炸开花的。
不知道这种劝说管不管用,我是跟着我妈学的,之前,她也用这种口气劝说过寨子里的小米姐。
梵净山一带的雨就是这样,高兴来就来,高兴下哪里就下哪里,有时一场雨与一场晴只隔着一根田坎或者一条土路。这边放晴那边雨,悲喜不一。我估计,那些劝说的话语还没在花叶上停稳,就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。
劝人的话,是世上又弱又轻的东西,风雨最明白这点。
那丛胭脂花长在六婆菜园子的左角处。六婆进城摆摊子买筒骨豌豆汤去了,这菜园子变得荒落落地,只有这丛胭脂花在春天和夏天明亮着。我数了数,有二十朵错过了花期,就在昨天傍晚,它们才顶着骨朵赶来。这一场风雨一场寒的,我实在是担心这群小骨朵。除了踩着点上下班,我成天无所事事,在看望、担心、劝慰花朵的事情上,我花掉了工作之外的精力和时间。我知道有人说我一事无成、平庸无为,可我并不悔过。我是梵净山的人,我走的是山路、喝的是山泉、听的是山风、唱的是山歌、看的是山魂,三病两痛时,我还喝草木根茎的汁液,治病疗伤。梵净山是我的榜样,我学一座山关心草木,供养花朵,陪伴幼小,学的虽是皮毛,但我坚信没有错。长此以往,我爹担忧他老去无力,担忧小超的饭碗,更担忧我这般务虚。他的忧虑具体又庞杂,无处不在。我不知道怎么劝我爹才是好。
小米姐没有我的空闲,胭脂花开得那么明亮,抬头看,一层粉烟染红了天色。小米姐没看见似的。她在等。当然,此刻要等的是一场雨赶紧过去,小米姐还要把工地上的活路做完,做完她才放散回屋。
工地在幸福家园小区里。这是小城新开发的楼盘,小米姐和很多男人一起做建筑活路。她是女人,不能做师傅活,只能做小工活。活路是和泥浆。楼层还在矮处时,小米姐和另外几个女的就在平地上将水泥、砂石与水按照比例和均匀了,一铁锹一铁锹地铲进桶里,有人专门挑了去给搁砖的师傅用。
和泥浆的没有挑泥浆的工钱高,小米姐就盼着挑泥浆的三人中正好有人请假,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替补上去。
再过一段时间,楼层修高了,不用人工和泥浆了,用大型搅拌机和塔吊。塔吊吊着重重的铁桶在空中起落、转动。小米姐最怕这个阶段,因为工地上会裁减劳力,只留一个女的操作塔吊吊下来的铁桶就行了,而这被留下的女子,往往不是工头的老婆,就是工头的亲戚。
小米姐不是谁的老婆,也不是谁的亲戚,她得卷铺盖走人,等下一个工地开工再找活路做。
放散回屋,穿过斑马线时,一粒砂子在鞋子里狠狠咯了一下脚。这么平坦的路也暗藏坎坷,并且是自带的,多么像一个笑话。为了赶绿灯,小米姐抬起脚,蹦跳着过了斑马线。
我们的楼房在梵净山下,木头竖的楼,风用木板挡,地用木板铺,窗用木条框,青瓦盖在屋顶,鱼鳞一样匀称好看,竹篾在院坝里编成围栏,关住鸡鸭鹅这些飞禽。实在说来,为了主人家的那几粒稻子包谷,它们的翅膀形同虚设,很少有谁动心飞跃出去。很多很多年,这一切都是木木的样子。这些年里,人们兴起建洋楼的风气,家家都想刨掉老屋,建亮晃晃的砖房。我成天无所事事,我不关心寨子里的房子,我的房子早就建在我的心上,我喜欢从哪里进出就从哪里进出。我用心的房子来收藏人们觉得无用的东西。
那天,一丛胭脂花的根茎被人们从老宅基地里刨出来,混在一担泥土里,倒在路坎下。胭脂花的根茎肥硕,皮为黑色,有些皴裂,剥开来里面是雪白的根肉。长得像红苕,却只用于美化,没有实用性,它被抛弃了。我用心上的房子收留了这丛根茎。我把这丛根茎栽种在院坝的右角边上。不是很占地方,自生自灭,爹也觉得这花省心省事。
我想,胭脂花是重情的,也知道顾惜容貌。它从不长在山野,只愿意长在人家的院坝里、菜园边、路坎旁。像是来报恩的,人只要多看它一眼,它就不离开了,勤快地盛开,勤快地装扮人的居所。
胭脂花盛开时真是好看,有紫红色,有纯白色,有鹅黄色。细长的冠筒,花冠撑开是一把把小伞,踮着脚在等人一般。小超说,像公打酒用的漏斗。我说,更像是姑娘打着伞。爹说,像又长又锋利的鸟喙被一多朵花堵上了嘴。我想,该是那只一旦有大雨来就急躁躁飞来飞去喊“掏沟堵水、掏沟堵水”的斑鸠鸟,要不就是那只喊“紧长睡、紧长睡”催起床的无名鸟。鸟的嘴巴被花朵堵上,说这话时,我爹不像我爹了。
“每一个人都应该像一种花”。我看来看去,小米姐都像一朵胭脂花,自然是生得好看,她来寨子上时也是打着一把伞。红伞,要是红色的油纸伞就更好看了。现在的小伙子们接新娘都省略了很多心思,买把红布伞就行,是那个意思而已。老海哥给小米姐的也是一把红布伞。听小米姐说普通话,才知道不是梵净山一带的人。人们吃酒席和玩闹间,我又想起了一丛胭脂花,小米姐也是从老屋基地被刨出来的,泥沙俱下,根茎随着老海哥来到了梵净山里,来到了我们的寨子上。
“胭脂,小米,小米,胭脂”。有一段时间,我坐在寨口那尊癞疙宝石头上,无事可做,心里就会这样反复念诵。这样念诵会引起我的痛楚。我爱这两个词,并且爱这两个词延伸出去的另外一些词,比如“粉黛”“年华”“喂养”“微小”。它们混合了,在江南水乡,在深山沟谷,生长得繁茂密实。这生长从来没有妥协和停止过。
我的痛楚是因为怜惜。
小米姐的痛楚是因为老海哥外出打工时心里有了别人。小米姐的根茎偏又扎在了老海哥家老屋基地里。不建房,不挖地,不远行,这根茎是刨不出来的,一动就伤筋,一动就痛骨。
那段时间,一些词语让我感到痛楚,我怜惜一丛胭脂花。老屋基地下的根茎让小米姐痛楚,她怜惜一个女儿。
寨子里的女人们去小米姐家走得比以往勤,时常会劝慰小米姐一番。我不去,我只看望一丛胭脂花,也学来那些劝慰人的话对胭脂花们说说。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怜惜藏得更深的了。怜惜承受不了明显的表达,它细如花粉,表达如同触摸,会污损它。
小米姐从工地上放散回屋。屋,是租用的,算不得家。太疲累了,小米姐把自己甩进一根粉红色塑料椅里,后背、头都往椅背上靠,双臂垂在扶手上,腰杆松懈开,双腿伸出去,这就叫长身懒杆,这姿势让人真舒服。长身懒杆,原来不是专门骂人用的,也是用来犒赏肉身的。屁股再往前挪一下时,牛仔裤的裤缝就有些勒人,大腿根部会紧张起来。小米姐站起来,抖了抖裤子,重新做回长身懒杆的姿势。牛仔裤是在夜市买的,便宜,经得起磨损。记得有一回,工地上一个女的在夜市买了一条城里当时流行的黑皮短裤,PU皮的,还买了一条肉色长裤袜。上工时,那女的穿着去了。屁股被黑皮短裤绷得紧紧的,两条肥硕的粗腿溜溜地暴露着。男人们会偷偷看一眼。小米姐觉得别扭。眼前晃荡的简直就是一茏带钩的刺蓬,在工地上活刺刺地挥舞铁锹。这让人想起痛楚。
对这个小城,小米姐谈不上多么喜欢。之所以到来,是怜惜读书的女儿。
对梵净山,小米姐也谈不上多么喜欢。之前,老海哥没带她真正登过梵净山的金顶,没带她朝拜过寺庙,她只留在山脚的寨子里,活在最低处的最庞杂的生活中。若不是老海哥,小米姐都不知道黔东大地上还有这么一处古老而高远的地方。
我的胭脂花也活在低处、角落里,它不能在高处活。你要晓得,它体内的泪水太多了。不信,你掐一枝花、摘一片叶,汁液就会从折断处涌出来,像是在守着你哭一场,人的心就软了碎了。我见过活在梵净山高处的植物们:箭竹、杜鹃、珙桐、伯乐树、冷杉、红豆杉、银杏,它们坚硬、挺拔,是早早地把泪意风干的那种,是在霜雪风雨中悟透的那种,不会轻易泪眼婆娑,总是慈眉善目,一副长者的尊荣。见着它们,我心生敬畏,总想拜一拜,不同于见着一丛胭脂,我心生怜惜。
夏天过后,风雨少了,湛蓝的秋空下,我看见胭脂花也是狠狠地呢。开过之后,它们把花籽掩藏在枝叶下。不看它们的花籽还好,一看吓一跳。那简直是一颗颗小地雷嘛,黝黑,皮上还布满小格子、小颗粒。一些地方叫它地雷花。这是要炸谁呢。我更愿意把这些花籽当成爆米花的爆锅看待。那几年,有老人扛着爆锅走村串寨,黝黑的爆锅“嘭”的一声,里面盛开雪白的米泡、包谷泡。胭脂花籽里也有雪白的浆汁,完全成熟后变成雪白的粉末,古时候,女人们拿这种粉末当胭脂。
真是担心这些胭脂花藏的小地雷,来年,它们会把春天给炸开花的。
小米姐的心尖也挂满了地雷。小米姐想炸开花的不是春天。她都不想再有四季轮回了,让人生停止在这一刻算了!她最想炸那个在一家修车店打工的龟儿子。那个龟儿子把小米姐上高二的女儿给拐跑了,女儿回来时,肚子都若隐若现了。
小米姐再次瘫坐在粉红塑料椅里,感到骨头都被抽走了,就剩这椅子窝里的一坨肉了,她觉得又臭又嗖。女儿怎么就没闻到飘散在空气中的难闻难咽的味道呢。这日子过得真是的,还管什么根什么茎呢。
夜色中,那些白天里在心尖上拧紧的小地雷,慢慢有些松动。小米姐得腾出一点心间来想想自己,不能让气愤久久盘踞心间,这和当初老海哥转身离开家时是一样的滋味,不,滋味更复杂,来得更劲猛,要噎死人、呛死人的架势。当初,自己也是早早地把女儿带来这世间的。现在一切都重复了。和泥浆是弯腰的重复,早晚是睁眼闭眼的重复,行走是过斑马线的重复,四季是花开花落的重复,下一辈是上一辈的重复,她和女儿这一眼看到底的余生,也将是重复的……这样越想她越是怜惜女儿。因为这怜惜,小米姐身体里满是泪意,泪成汪洋,淹没了心尖上的小地雷,可就是找不到缺口,让自己决堤一次。
后来我知道,怜惜藏得太深,会伤着女人自己。怜惜表达出来,会触犯男人的自尊。怜惜只有面对孩子,才会健康丰满地呈现出它应有的面貌。可是,女人的怜惜从来不仅仅是面对孩子,她们怜惜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。那么,变得亲切,是小米姐给自己的规定。
院坝右角边的胭脂花重复开放了好几个春夏,小米姐在花丛前做事。她摘了几朵胭脂花,将它们还很娇嫩的花籽从冠筒里拉出来,垂吊着,然后用狗尾巴草将花朵们穿在一起。把它们挂在小孙女的头发揪揪处,像古时女子头上插的步摇,真是好看。
版画家冷冰川喜欢画花草,画花草隐掩下的女人,画那些秘而不宣的情感和泪意,他画的胭脂花也是特别好,他说:深情无药可救,所以只有越爱越深。
这样一来,小米姐终是看见了寨子里的这些胭脂花。
4.刺梨花
“繁枝容易纷纷落,嫩蕊商量细细开。”
公元年春季里的一天,杜甫走出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,来到锦江边,他在和花朵们不停地说话。
我远远地望见,我再侧耳倾听,杜老先生正在叮嘱花儿珍惜流水年华,要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开才好。
一千二百多年了,我就一直跟着杜老先生看花。他在四川,我在贵州。
四川和贵州,挨得多近。云贵川,大西南,水能汇成一片,山能连成一脉,人们在相邻的土地上也生发相同的情感。除了诗歌,还有这片山水让人觉得和杜老先生格外亲近。
那么现在,我要学杜甫的做法。
我要坐下来,平心静气地和一丛刺梨花好好谈谈。我们谈话的地点在一根田坎上。水田里,稻秧早已转青,接下来会是顺风顺水地生长。青蛙也还幼小,我偶尔还会瞧见它们的短尾巴。有风习习。
这气氛适合谈心说话。加上我已经矮下身躯和姿态,我对这次和刺梨花的交谈抱有信心。
事实上,在梵净山里,我从童年就开始与刺梨花相处。我是长在黔东梵净山里的少数民族姑娘,刺梨花长在云贵高原上,我相信,这种花也有少数民族的习性。尤其在贵州,至2米海拔的坡地、沟谷、路旁是刺梨花的家园。山的路,风的路,水的路,飞鸟鱼虫的路,都是我和刺梨花的路,我们都一起走过。
那些年,我一直比刺梨花要矮小。一次遇山雨,我能钻到刺梨丛的下面去躲雨,雨水将花粉散了我一身。雨后,刺梨丛送了我三片花瓣、两缕花香、一只绿壳虫。那天,我乐坏了,总盼望着还能有那么一场雨。可惜,再没等到那样一场雨,我就长高了不少,腿脚长了,眼光高了,去过一些别的地方,却很少去有刺梨花的坡地、沟谷和田坎上。
算起来,刺梨花该是我的发小。为此,我更要蹲下来、矮下来、静下来说话。
先说好脾气吧。别老是成天剑拔弩张,或者把绣花针拿手里,容易伤着人。事实上像这样的花心肠好、够侠义、还很勇敢。肯定有人识得到这些好处,才“送春归、送春归”地叫它。
送春归就送春归呗。寒冬辞别人间,春天要来了,让刺梨花做个使者、做个护卫,送春天归来。一路上,这花该勤快灵活一些,该警惕一些,还更该有一些功夫,避开毛头山贼,成功护送春天归来。一想到这些,我就替它暗自骄傲。
可刺梨花入戏太深,春天已经安安妥妥地在云贵高原上坐稳王位,众生在歌唱这位女神,只有刺梨还举着剑、藏着针,防备着一切。我这个发小都不敢轻易碰它,枝干上、花托上全是皮刺,一碰一滴血。
月季是富家小姐,玫瑰是皇家公主,佩剑和藏针是它们身份的标配。难道“送春归”的身份始终都是带有婢女意味,这花才整天意难平,长得活刺刺的。果实上也长了肉刺,把甘甜和香醇掩护起来。
再说自信吧。别老是脸红,像家住深山的村姑,没见过世面一样羞怯。
要晓得,刺梨的剪纸活不比东北大姑娘小媳妇的手艺差。剪的叶片指甲盖那么点,精致小巧,要多少耐心才能一枚枚把叶片排列成羽序状。还有花朵,粉红、深红,每一片花瓣都坦荡荡与阳光相见,干净、热情,在花瓣围成的圈里,刺梨照着太阳的样子缝了一颗金黄的蕊,像少数民族服饰上的盘扣,圆实、精致。
我没有刺梨花的警惕、勇敢和灵巧,我更不敢举剑、藏针。虽然我的肉身也遵循着时序,但这副肉身是父母给的,是五谷杂粮喂养的,我欠着很多恩情。好好工作,好好生活,好好爱着,我试图偿还恩情。所以我不能举剑和藏针,不然,我怕伤着那些学生。他们来自山野,野性十足。
好吧,我现在还要去找一个孩子谈谈。
挎上我的小布包,骑上我的小摩托,我要沿路去找这个孩子。她和刺梨花一样,出没于路旁、沟砍、巷道和草丛里。她是我班上的学生,只有七岁,叫任小燕,家住灯草坪。
灯草坪有草不假,但一点都不平。一条毛坯路从山谷里七拐八弯地往上盘旋,顶上就是一个坪了。四五户人家,一些人家已搬到坪下的田坝里,剩下两座房子有人住,其中一户就是任小燕家。说是一家人,就是奶奶和四个孩子一起住。我不是第一次去,灯草坪的情景,怎么说呢,枯干的老树桩上围着几根幼小的嫰枝,看一会心酸一会,还看还心酸,不能看久了。
任小燕是留守儿童,样子倒是妹气,瘦弱娇小,但一点都不娇气,大眼睛,高额头。辫子在周一绑扎了,以后几天用手抓着扯紧一下,算梳头了,性子活刺刺的,在刺蓬草垛里钻来钻去,她最不得了。
露水河水湿了脚,山色天色养了眼,花粉泥尘花了脸,大人们都说任小燕养不家了,身上长刺,是变野了。
野,是越出框架,是超乎常理,是挑战墨规。
比如,任小燕发现一根黄瓜,够不着,她找来两块砖头踮着,人站上去,在黄瓜一端咬一口,然后走人。谁家的黄瓜,她才不用管。还比如,在学校操场听见尹老师抱怨那辆旧摩托车太老了,几天前差点人车摔倒。任小燕反应很快,课间休息时用小刀划破轮胎、划花机身,算是给尹老师出气。再比如,任小燕写“3、7、9”她非让这几个数字原地“向后转”不可,说体育老师都可以让队伍原地向后转。写“8”必须让数字躺着,说这样“8”才不会站累。写“下”字,非在一竖的左边加一点,说人多时可以两边下。写“上”字也一样,左边再加一短横,说傩戏里的刀梯就是这个样子,人才能上去。
你要晓得,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,我只和任小燕坐在灯草坪的田坎上。她也不说话,头发刺蓬蓬的,两只脚交替着前后甩动。她昨晚没回家,奶奶打电话给我,让帮忙问问其他孩子有没有见到任小燕。她是今天中午才从一棵松树上跳下来的。她经常这样,白天不到校,我要满坡满树地找她。她夜不归宿,找到她,她要么归在了大树叉上,要么归在了稻草、茅草、麦草堆里。
田坎上有一丛刺梨花,它陪着我和任小燕默默无语。有这蓬刺梨花在,我心里凭空觉得要稳妥些。
为什么喜欢在野外疯跑?任小燕说,她只记得坡上花朵、山泡、地瓜子、竹笋、茅芯的味道了,这是她妈在灯草坪时每天从坡上带回来的味道。可她爹妈都五年没回来了,她如果不天天去闻这些味道,可能就记不起爹妈的样子了。
野了!野了!奶奶又气又急,让任小燕干脆去跟草丛刺蓬们过算了。没有法子,奶奶还把任小燕过寄给一棵大松树,望松树护佑着这个孩子。
我真是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。调离那所村小学时,有孩子来送我,任小燕也来了,手里捧了一朵刺梨花,给我的。花正开,花托上满是刺。我不能拿手里,也不能放包里,更无法插瓶子里。我把这朵刺梨花戴在发间,它在我头上、心上找到了一个尊位。
现在你要晓得,在我的心上,久久开着一朵刺梨花。
事实上,我曾替刺梨花四处寻找过栖息的地方,它不能老是住在我心上。我的心有时会杂乱,一天不清洗洒扫,我就怕心上的荒芜吞没了这朵花。
我去三曹时代找。那时的人们都是从大处着眼,写沧海,写宇宙,写悲风,写日月,细处最多写骏马、写飞鸟、对于植物一言以蔽之——“百草丰茂”、“嘉木绕通川”。在那里我没有看见刺梨花的影子。
唐朝是一个元气淋漓、血脉酣畅、尽情尽性的时代,花花朵朵在诗歌中复活,荷花、牡丹、桃花、梨花、李花、梅花、菊花开满了纸张。鲜润,艳丽,恣肆。在唐人眼中,连草都是那么可爱。“独怜幽草涧边生”是韦应物的“工笔”。“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。”是韩愈的写意。钱起和杜牧连微不足道的苔藓都没错过:“山碧沙明两岸苔”、“水多菰米岸莓苔”。
我有点沮丧,还是没有见到刺梨花的影子。
我曾说过,一千二百多年了,我一直跟着杜甫老先生看花。
六岁那年的春天,我跟着杜老先生从黄四娘家的花先看起。千朵万朵,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。一路香风,我的头脑实在被熏得不清醒。比起醉酒,我更容易醉花。幸好有黄莺的啼叫惊醒我,不然,怕要在花下睡过去了。
我再一次把希望寄托在杜甫老先生的身上。他当年就在四川,四川和贵州挨得近,刺梨花又生得好看,他应该能见到它。
果不其然,杜甫老先生所到之处,简直满眼是花,处处花香:“蔼蔼花蕊乱,飞飞蜂蝶多”,“江动月移石,溪虚云傍花”,“迟日江山丽,春风花鸟香”,“江碧鸟逾白,山青花欲燃”,“云掩初弦月,香传小树花”……“桃花一簇开无主,可爱深红爱浅红?”兴致高的时候,白发苍苍的杜甫居然孩子气的问自己:到底要爱深红色的,还是要爱浅红色的呢?
见到此情此景,想到苍苍白发和孩子气,我不禁莞尔。
默笑过后,我沮丧得厉害。隔得那么近呢,杜甫居然没有写写刺梨花。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。
缫丝花、送春归、刺酸梨子、茨梨、木梨子、九头鸟、刺莓果、刺菠萝、佛朗果、维仙果,这么多的名字都只是在呼唤一种植物,我多少有些欣慰。名字多、叫法多,说明熟悉亲近刺梨花的人多,说明它是在百姓堆里混日子,在山山水水间快意江湖。
“好花红来好花红呃,好花生在茨梨蓬呃,哪朵向阳哪朵红呃……金花丢了还会来呃,情义丢了不再来呃。”听吧,我一点都没猜错,这是黔南州惠水县的民歌。刺梨花在民间快意恩仇。不论如何低矮卑微,重情义、向阳开、遵时序、守天道,这就是刺梨的花格和精神。
蔷薇科的刺梨,我在《滇南草本》《本草纲目拾遗》《贵州民间方药集》、《四川中草药志》等历史药书中寻找它,有记载:清热生津、健胃消食、驻容颜……与刺梨一道济世的还有长长的队伍:滇重楼、滇黄精、滇龙胆、云黄连、金荞麦、黔天麻、黔黄芪、川牛膝、川草乌、灯盏花、老鹳草、钻地风、行军草、石椒草等。在大西南,这些中草药都有自己的姓氏,不用介绍,一看就知道来自哪里。
我越来越觉得,刺梨花和我们是同一个民族了。我们共同具备少数民族的某种特性:热情、仗义、群居、神秘,带着地方印记。重情重义,可以以命易命,可以此生无悔。
恩情,一次一次叫人记在心的账目上。
斗转星移,物是人非,在贵州境内的一支花苗族人用“挑花”刺绣法记载和传颂族人在迁徙中的历史和传说。四五岁的姑娘们就开始学习数纱和挑花,她们把刺梨花、蝴蝶花、八角花、鸡冠花暗挑在服饰和被面上。如此一来,即便人非,但物也还是那物。故物最长情。
在梵净山里,土家族要过一年一度的赶年节。石板街上的长桌宴已经摆上了,我在木楼上,斜依着木栏杆,寻思自己的那点小心思:总有一天要把山里的那些花朵们、草药们都请来吃长桌宴,一家人,一族人,大团聚。
不是曾经教任小燕唱“五十六个民族,五十六枝花,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”吗?不是曾经教孩子们爱家乡爱祖国吗?爱国是一种可贵的情感,可是日常生活中没有“宏大叙事”,不如又学杜甫老先生吧。爱家乡、爱祖国,不妨从一朵花爱起,不论是开在大西南,还是开在大西北,不论是开在唐朝,还是开在人的脚下。
从一朵花爱起,把心上的恩情,一笔笔还清。
往期回顾
原标题:《群山丨陈丹玲:芬芳录(二)》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abmjc.com/zcmbhl/3006.html